与煤对视

来源:中国矿业报 发布时间:2023-11-17
       天塌、地陷、山崩、海啸……

大地成了狂乱的浪潮起伏奔腾,炽烈的岩浆奔涌而出,泥石像大型搅拌机,裹挟着成片的林木草皮转瞬间消失在未知的深渊。刹时,来不及扩散的年轮被定格在地壳深处。几千万甚至几亿年,黑暗给了它们黑亮的演变:大部分被氧化分解融为岩泥,还有一些化作化石,只有少部分辗转在微妙的封闭的狭小空间,渐渐乌亮坚硬,渐渐蓄积着能量。

《逸周书》里所说:“万物春生、夏长、秋收、冬藏,天地之正,四时之极,不易之道。”但煤的生长是逆向而行的。它先被冬藏,然后是漫长而浑然不觉地春生、夏长,最后才是功德圆满的秋收。

每一块煤都深藏着绿叶一样的呼吸。当一车煤隆隆从矿硐运出,我静静地与一块块煤对视,阅读它无言的诉说。在貎似平静的地面下,脉状分布着大小煤层,那是森林的原始骨骼。有的张扬舒展,像砉然撑开的树冠,只需稍稍掘开地表,遮天蔽日的浓墨便满溢而出;有的则秀气内敛,是养在深闺的妹子,要穿越重重连绵的山,才在蓦然回首时将它找寻到。

譬如,我到的这个名叫新桥的福建漳平小镇,位于深山,远离闹市。虽有崇山峻岭阻隔,这里的煤矿却丰饶得让其他很多地方忌妒。53年前,从第一块煤重见天日开始,发展情节起伏,乌金逐渐亮泽,这里的煤滋养了一个数百人的煤业公司,滋养了一个市镇的富裕生活。

来吧,和我一同坐上矿道小火车,钻进矿硐,向着神秘的地心进发。黑暗瞬间吞噬了我,巷道曲折,前途未卜,心不禁和着矿车的颠簸而狂跳,我甚至恍惚觉得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。

追本溯源,传说煤自三国起使用。西晋著名文人陆云在《与兄平原书》中说:“一日上一台,曹公藏石墨数十万斤,云烧此消复可用,然烟中人不知。兄颇见之否?今送二螺……”记载的是曹操曾在邺城建冰井台以贮存煤炭和冰,一为冬备取暖,一为夏用消暑。

可知矿工这一职业历史之悠久。曾看过一个古代矿工采矿的模拟场景:昏暗油灯下,垂直的矿井中,矿工蜷着身子,手握锄头,一锄一锄挖掘,然后将煤扒进井口吊下的竹筐中,再由上面的矿工拉上去。只是辛苦劳累也罢了,如我般只有一点煤矿知识的人也深知,这矿井与烟火向来是不容之冤家。于是,那煤矿一个不顺意,便往往和邪恶的瓦斯一起轰然爆炸,或者在与岩石剥离时突然塌陷透水。那煤,和着无数鲜活的生命,和着无数家庭的希冀,重新沉寂到地下……“水襟成墨色,面目带烟尘。尽爱炉中兽,谁怜下窑人?”一首矿工民谣被历代反复吟唱,闻者莫不心酸。

真等下了矿车,我暗笑自家的如临大敌:矿道宽敞,灯火通明,通风良好,矿顶巷壁等用水泥等加固,瓦斯报警器、矿车调度仪灯光闪烁,远处矿工们头顶的矿灯如繁星点点。即便如此,矿工们每次下井还是小心翼翼,甚至细致到身上穿的内衣是否是纯棉——如是涤纶等材质,很容易摩擦生电。

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矿工们喜欢把煤亲切地称为“我的情人”“我的黑姑娘”:在他们心目中,在他们行动上,他们把煤当成最亲爱的人来小心呵护,来精心采掘。他们也深知,唯有如此,他们才能和煤一同安全地抵达光明。

除了劳作空间的大小及劳作工具之别,矿工们的动作是如此相同。挖煤的历史有多长,这些动作的存在就有多久。像收割的农民一样,埋头一锄一锄开掘,或者干脆躺在煤层之间一凿一凿掘进,反复地弯腰躬背,挖出一车又一车的煤。千百年过去了,每天置身于昏暗中,挖煤啊挖煤,重复的动作串贯起无数细碎的时光。直到手仿佛与锄柄长在一起,直到如庖丁解牛、郢人斫垩一般,熟练得不得了,闭上眼睛都毫无舛误。

就这几个动作的无数重复,他们裸着古铜肌腱,脸上身上沾满煤尘,汗流在其间蜿蜒而行。平凡,重复,支撑了矿工们青年、中年,直走到老年。日子有顺畅有难过,心情有喜悦有忧愁,他们什么也不说,煤也保持缄默。直到一车车煤运出地面,他们拖着一身疲惫站在你面前,满身犁黑,眼睛纯净又深邃,微微一笑,只露出白的眼白和牙齿。你是不是和我一样,觉得他们就是这煤,在深埋的黑中也抑制不住满腔热情。

他们很快转身离去,要一丝不苟地在考勤表上画出圆满的一天,要去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。赶紧回家!赶紧回家!家中的妻子一定等着吃晚饭了吧?孩子多大了?这熟悉的高大身影是他一整天的苦盼!

与煤对视,车厢里的煤折射出满心欢喜,在我的眸子里噼啪作响,在我的灵魂中璀璨闪光。我谦卑地低下头,为这些生命深处的精灵,为这墨黑掩不住的春光……

作者简介:戴春兰,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,福建省作协会员,长于散文、小说创作,作品散见于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《天池 小小说》《福建文学》《福建日报》《厦门文学》《厦门文艺》《最美文》等报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