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戴月而归

发布时间:2024-08-08

◎若 非

门前的土狗连叫几声,又乖乖地闭了嘴。

我从梦中醒来,知道是父亲回来了。

父亲下黑的时候出门的,深夜回来,每天都是这样。白天,父亲要和母亲下地干活儿,天黑时吃过饭再出门,到深夜回来睡一觉,不影响第二天的劳动。夏天快要结束了,我们的暑假也要结束了。父亲说,这样干上一阵子,顺利的话,几个孩子的学费就有着落了。

躺在干硬的木床上,我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汗,正使劲将我往床单上粘。翻身时,竹子做的床条发出吱吱的声响。我侧过身,从狭小的木方窗户往外看,沾满灰尘的塑料纸后面,是一片洁白的月光。塑料纸晃了晃,好像是父亲挤进院坝来,月光一荡,波浪袭到了糊窗的薄塑料。屋内,母亲迅速放下手中的针线,开始为父亲准备吃食。

在此之前,她开始念念有词地算账,一船煤炭两块钱,两船煤炭四块钱,每天挖两船,顺利的话七天就够一个人的学费。后来她弯腰在油灯下做针线,小心翼翼地,缝补着我们或者父亲的旧衣服。很多个夜晚,我从梦中醒来,看见她坐在那里,一针一针地缝着,除了手之外一动不动,像一个木头人。

父亲的吃食很简单,面条或者炒饭。今夜,母亲一只手抱着锅,夹在腰间,一只手打开门,风一下吹进来,吹在我的脸上。月光抓紧溜进来,在门槛前流淌。外面传来舀水的声音,三瓢水。

“回来了?”是母亲的声音。

“嗯。”父亲简单回答。

“煮面条吃。”是母亲的声音。

“嗯。”父亲简单回答。

叮——是铁锤落地的声音,铛——父亲随后放下了那根钢钎。

母亲回到房里,将盛了水的锅放在火上,取甄盖盖在锅上,然后弯腰搂火,空气中弥漫着一层灰尘。她进里屋去取东西,一般是鸡蛋和面条,每天都差不多是那么些东西,没什么特别的。

我爬起床,下床时,母亲正好出来,问我:“搞哪样?”

我说:“屙尿。”

我出了门,站在房檐下屙尿,尿液洒在地上,像小雨。

父亲正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。他用来固定手电的竹圈,和那支乌黑的

手电摆在旁边,钢钎、锤子等工具在更远一些的地方。像他一样,这些刚

和他一起从地底下爬出来的物件,静静地晒着月光。

他侧过脸看我,低吼:“不会走远点屙?都跳老子身上了!”

我也坐在台阶上:“挖煤衣服还嫌尿脏?”

父亲再低吼:“回去睡觉!”

我说:“睡不着。”

父亲说:“明天不做作业了?”

我说:“不做。”

父亲说:“开学看老师不收拾你。”

我说:“做完了。”

父亲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催我睡觉。他坐了会儿,站起来,往前走了些步子。他的整个身子都晒在月光下,向月的那一面,闪着一些细碎的光,那是附在衣服上的煤屑折射出来的。他使劲儿跺脚,裤腿上的煤屑掉落下来,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。然后,他脱掉了上衣,丢在地上,脱掉背心,丢在地上,踢掉鞋子,脱掉袜子丢在地上,最后他脱掉裤子,丢在地上,只留下一条短裤。现在,他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月光下,那些之前被衣服覆盖的部位,被月光晒得发白,像镀了一层银光。月光下,他的身子清瘦,骨骼明显,排列清晰,细细看,他的胸前及至腋下两侧,扎了两排密实的“栅栏”。

我的瘦父亲,光着脚,转身走到房檐墙壁下,从壁檐上取下专属于他的毛巾和肥皂,蹑手蹑脚地,生怕把月光踩疼。他走到院坝边上,那里挨着路口,有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毛桃树,树上挂着水管。老毛桃树年年结果,但果实酸涩难吃,早就该砍掉,父亲一直没砍,大抵是因为它还能撑着那根水管。

父亲稍微踮了踮脚,轻易就将水管头拉了下来,拽了两下,水龙头往下垂下来,稳固了。父亲拧开水龙头,淌出拇指般粗的清水。父亲站在水龙头下,水淋在他的头上,他浑身抖了一下,又抖了一下,嘴里发出一声声倒吸气的“嘘嘘嘘……”,有点像我屙尿时嘴巴里禁不住发出的那个声音。水管里的清水落在父亲身上,淌到脚跟,已成了黑色的水。父亲就那样站着,淋头、淋肩膀、淋后背、淋胸膛。

我好奇起来:“爸,你不冷吗?”

父亲“啊”了一声:“说哪样?”

“我说你不冷吗?”我声音特意大了些。

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:“不冷,一点也不冷。”

他关掉水龙头,开始打肥皂,头部、脸、脖子、胸部、大腿、小腿、后腰,他停下来,像个雪人,嘴巴动了动,往外吹气,几缕肥皂泡冲我飞过来,他的声音也冲过来:“你来,帮我打下背上。”

我走过去,接过肥皂,肥皂滑滑的,表面一层乌色的泡泡。我伸出手,父亲往下蹲了蹲,又往下蹲了蹲。我在他的后背上涂肥皂,他的后背坚硬,像一块冰凉的石头。很快,白色的泡泡就覆盖了他之前没有够到的地方。

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打肥皂,在之前的很多个夏夜,在去年,在前年,在上前年,很多个夏夜,父亲就是这样默默清洗着自己,不知道他是如何为那些双手够不着的地方打肥皂的。我心里感到一丝羞愧,很奇怪的感觉,我心想也许我早该在这个时候醒来,起床为父亲打肥皂,那样他会更方便地清洗掉那些从煤层里带来的烟尘。

我还想给父亲再搓搓背,他让我退回原处,自顾自地在那里擦拭自己的身体,头部、脸、脖子、胸部、大腿、小腿、后腰,够不着的后背,就将毛巾拧成一根绳状,两手各执一端,反手自己搓背,上下往复,然后换手,上下往复。中途,有一会儿,我看到他,含了一口水,仰着脖子,咕噜噜吹着气,他的嘴巴立马就像一口锅,煮着一锅浆糊。他吐出嘴巴里的水,使劲地清着嗓子。有时他用手指捏住鼻孔,使劲擤鼻涕,从鼻腔里擤出来一团团黑乎乎的鼻涕。浓痰和黑鼻涕砸在地上的声音,非常响亮。在他声嘶力竭清嗓子和擤鼻涕的时候,他的身体会快速地弯曲伸直,像一张弓,将什么东西无情地射了出去。然后,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着自己的身体。

父亲擦拭得很认真,像认真打磨一件铁器,镰刀、斧子、锄头、钢钎、钉锤,或者编织一件器物,撮箕、竹篮、背篼、篾盆、簸箕……直到确认洗得干干净净,他才放下自己,再次从毛桃树上拧开水龙头,反复冲洗,等到所有流水都变得清亮无比,他才像个纯洁无瑕的婴儿,重新站到月光下,用母亲早就备在旁边凳子上的干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分。

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美好的父亲。许是月光的缘故,父亲晶莹剔透,周身散发着一层迷人的银光,让人沉醉。我的父亲,他一向沉默寡言,有时候会暴脾气,懒得骂人,惯于动手,时常从身上散发出一阵酒味烟味、泥土味、粪味,他的面部常沾染灰尘,沉淀的污垢曾掩盖他细微的皱纹。我几乎不敢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,他太干净,干净到让人不敢触碰。我看呆在那里,第一次对父亲心生崇拜。我甚至想象到,在不久的将来,我将像一棵树那样,见风成长,成为像他一样高大的人。那时,我也将站在月圆之夜的毛桃树下,像他这样仔仔细细将自己清洗干净。我将成为月光下最干净的人。

现在,我干净的父亲已经穿上干净的衣衫,当他发现我没挪步时,从门边退了回来,“还不进家?”我如梦初醒,跟随父亲回到了屋内。

桌子上,白瓷碗边缘碎了些地方,但花纹还在,样式也还干净,满满一碗面条正冒着热气。筷子插在面条上,正等待一只手拿起它。

母亲说:“再不来,该泡烂了。”

父亲坐下来,“今天干了三船。”说完一张嘴,一筷子面条钻进了肚子。

母亲放下针线,“嫑太累,我想着,还可以把一头猪卖了。”

“不可。”父亲吃掉了第二筷子面条,“母猪留着下崽吧,骟了的草

猪也得好好养着,孩子们毕竟得吃肉,不然年怎么过。”

母亲没有说话,放下针线,小心地把它们收起来,放在柜子最上面的

抽屉里,这才接着说话,“要卖得出去才行。”

父亲含着一口面条,说话含含糊糊,“明天中午我过河去一趟,散个消息,

马上收粮食了,哪家不正等着买煤炕粮食?”

母亲说:“也是。”

母亲好像才发现我,“咋还不睡。”

我说,“睡不着,玩会儿。”

父亲抬起头来,笑了一下,把碗推过来,“来。”

我咽了一下口水,“我不要。”

父亲没说什么,几大口把面条吃得差不多了,放下筷子,说吃不下了,把碗给我,“来,剩下的你吃了,嫑浪费。”

等我吃完父亲剩下的面条,将蛋汤喝得一滴不剩,父亲已经将钢钎插入炉火中,正在门前的台阶上摆弄一把大锤。他将大锤放在石头上,左右挪动,不断掂量,直到确认大锤已经足够稳定,才去寻那把带回来的小一点的锤子。

母亲去睡了,她明天一早还要去赶场,那是黔之西北乌蒙山深处五天才轮得上一次的乡场,父亲白天就安排她,去买两个新书包,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,也买上两件,新学期要来了,很快就是冬天了,我们不能没有书包和新衣。临睡之前,母亲催我去睡觉,看我没有动,也便作罢,现在是暑假,父母对我们的管教就松了很多,要是在上学期间,早就竹条

子上身了。

我知道父亲接下来要做什么,他要把挖煤的工具都煅上一遍。但我没有看过父亲如何锻造这些铁器。在我过去的梦里,父亲只是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告诉我他正在做这件事。在那些夜晚,伴着父亲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我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。

现在父亲一切准备就绪,叮嘱我站得远一点,再远一点,然后他钻进屋里,找到一块破布,包住钢钎露在外面那一头,快速将钢钎从燃得正旺的火炉里抽出来,烧得通红的钢钎被快速移到了大锤上,放稳。父亲的右手抡起置在一旁的那把小一点的锤子,使劲砸在通红的钢钎上,钢钎跳了一下,再次稳稳地落在锤面上,父亲立马又砸了第二下、第三下、第四下、第五下,父亲一共砸了十七下,每一下,钢钎都像个不听话的怪兽,使劲儿挣扎一下,弹出一圈火红的铁屑。直到火红色完全褪去,父亲才将它重新插入火炉里。

等待的间隙,父亲抽了一支烟,我认得那烟,叫“草海”,五毛钱一包,我帮他买过。父亲抽着“草海”,仰着脖子。天上,月大且明亮,星辰散落。

“你知道那月亮上有什么吗?”父亲问我。

我说,“人。”

父亲说,“人?”

我说,“嫦娥,老师说的。”

父亲说,“所以要好好读书,你爸我没读过书,才不知道这些。”

我说,“你不是读过吗?”

父亲说,“那不算读,刚发懵入学,一学期没完,你爷死了,我请了假,等你爷下了土,我去上学,路上遇到了坏人,说前面大塘边有两只大老虎,坐在路两边,专挑我那么大的小子,一口就是一个。我哪敢去呀,就逃课了,逃了几天,才知道那人说的是假的,去到学校,老师把我骂一顿,把我开除了。我妈,也就是你奶,说开除就算了,你爷死了,让我在家学犁地,这一犁,就是小几十年。”

父亲吸了口烟,火苗儿就要到烟屁股了,他将烟丢在地上,“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,只要读得去,老子砸锅卖铁,挖煤,扶你们上学去。”

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读书的故事。以前,父亲教育我们好好读书,不然将来要吃大亏时,我们总是顽皮地以父亲同样也没好好读书为由顶嘴,那时父亲总是说,我们那时候,哪像你们现在这样好啊。

我知道父亲上过学,因为他会在空余时用我们不用的纸张练习写自己的名字,偏偏他有一个很复杂、笔画颇多的名字,写起来歪歪扭扭,还少笔画,写得比我们写的还丑。母亲呢,没进过一天学堂,外公是个老顽固,认为扶女儿读书是帮别人家扶的,所以便只有舅舅们入了学堂。母亲精于算计,苦于不识字,常在我们耳边唠叨,说外公是铁路工人,受伤后回到乡下,当了小队长,要是识了字,她早就进了城,好歹做个小生意。我们对此颇有兴趣,如果母亲去了城里,我们就成了城里的孩子。城里什么样我们不

知道,但村里少有的几个进过城的人说,城里楼高车多,日子好过得很。但父亲不以为然,常常泼我们冷水:“你妈要是识字,你们还没命成为她儿,因为她就不会嫁到这里来。”

如果父亲不说,我们会一直认为,他没有好好读书,是因为跟我们一样顽皮,身在教室心在外,眼睛看着课本脑子里想着弹珠、鸟窝和山里的白萝卜和甜红薯。我的父亲坐在月光下,说着这些的时候,神色无比沉重。他一定是想到了他的父亲,我的爷爷,也一定想到了那个吓得他不敢去上学的人,想起压弯了肩膀的那张犁……

父亲在月光下沉默着,似乎忘记了家里的火炉里还烧着一根等着他不断锤炼的钢钎。良久,他将烟搓在地上,灭掉火星子,站起来,从屋里取出烧红的钢钎,继续捶打。

铛——哒,铛——哒,铛——哒……二十一下。

如此反复多次,直到确认已经将钢钎锻打得硬度和韧性恰到好处,才用木盆取来小盆水,将烧红的钢钎轻轻探入水中,蜻蜓点水那样子,一下一下,一种我很难形容的声音,从月光下的盆里冒着热气传出来,像远山里的一声虫鸣,也像风吹过茂密竹林时遇上了一个划破的口子。然后,父亲会把钢钎插入院坝边上的稀泥地里,稀泥地冒出的白烟,让月光照出弯弯曲曲奇怪的模样。

父亲把所有的工具都锻打一遍,排排插在稀泥地里时,夜已经很深了。远处传来雀鸟的叫声,响一阵停一阵,而后又是一阵鸡鸣。父亲收了冷却的工具,挂在老屋低矮的房檐下。

然后,他看着我,像突然意识到已经很晚了,便催我,“还不去睡?”

我玩弄着他还没收起的大锤,锤子太重,我提起来甩了几下,砸在了地上。他扛起大锤,放在了墙角,转身在院坝边抬了一撮箕煤炭,倒进家里的火炉,又铲了一些稀煤敷在火上。做完这一切,父亲扶着自己的腰,身子有些微的弯曲,对我说,“睡吧,赶紧睡吧,明天还要干很多事呢。”

我乖乖地回到了床上时,听到隔壁传来父母的声音。

母亲说,“咋又这时候才睡?”

父亲说,“刚把家什淬好。”

母亲说,“腰怎么了?”

父亲说,“拉煤时有一小段,太用力,船子顶了一下,刚又一直弯着腰,

疼了。”

母亲说,“明天我顺便买点药来。”

父亲说,“别费那个钱。”

母亲叹了口气,“你呀。”

我很快就再次进入梦乡,梦到我沿着一条漆黑的路,往前走,走着走着,我的头撞到什么,我用手一摸,发现是在一个洞里,洞很矮,我只得蹲着,慢慢就变成了爬,地面都是水,我的手和裤子都湿了。我就那么爬着爬着,前方传来了声音,有人在挖着什么,喘气声和挖凿声此起彼伏,光亮慢慢显现出来。然后,我看到了父亲,他坐在地上,使劲偏着头,一下一下地,在煤井里凿着……

我看得呆了,忘记了叫父亲,眼睛里忍不住流下眼泪来。

凌晨三点多,我从梦中醒来,枕头湿了一片,喉咙里哽得难受。窗帘的缝隙处,一缕柔和的月光洒进来,照在沙发上。木漆沙发靠背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而神秘的光。儿子在身边呼吸轻盈,一只手压在我的肚子上。我轻轻将他的手拿下时,他翻了个身,背对着我,继续睡了去。

门前的土狗连叫几声,又乖乖地闭了嘴。我再次想起了父亲,二十多年前的那些个夏夜,他就是在一阵狗吠之后,踩着沾满稀烂煤面的草鞋,走上我们家的院坝的。

我起了床。推门而出,天空中,月亮弯弯,洒下清亮的微光,铺满老屋前的院子。老屋安静矗立,房檐低矮依旧,门前的老毛桃树,早在多年前硬化院坝时砍掉,稀疏的几棵橘子树,在深夜中显得孤零零的。

我痴痴地望着眼前,年迈的老屋,孤独的橘子树,闲置的农具,废弃的酒坊……终究没有从记忆里再次复制出父亲蹲在檐下台阶下锻打工具的场景。一切都已经改变,父亲也早于五年前,化身亡魂,落草山中。

意识到父亲终于开始从生命中慢慢退场时,我感到一阵失落,寒风一吹,我自觉无趣,打了个寒颤。

准备返回屋内继续睡眠时,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,我听到一阵脚步声隐隐约约地传来。我忍不住循声望去,在路口的那一段,掉光树叶的枝干掩映下,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,身披月光,向我走来。

那身影走到月光下,停住,从破旧的衣服和草鞋上,抖落一地的稀烂煤面,依次脱下外套、背心、草鞋、裤子,然后像突然发现我似的,冲怔怔发呆的我低吼,“大半夜的,还不赶紧睡觉?”

我一阵惊喜。

门前的土狗连叫几声,又乖乖地闭了嘴。

我从梦中醒来,知道是父亲回来了。


作者简介:若非,穿青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拖拉机诗歌沙龙成员,

作品曾刊于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北京文学》《山花》《清明》《人民日报》

等报刊,有《哑剧场》《花烬》等作品出版。现居贵州毕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