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江的自信

发布时间:2024-08-26
◎ 林汉筠

绵延1000多公里的乌江,穿过一段名叫潮砥的水域。这里,有一块巨石镶嵌着四个大字——“黔中砥柱”。虽然,后来因下游蓄水,巨石被淹没于水中,但这四个大字,如同它的主人,像五百余年前的落笔那样,把一条江照得敞敞亮亮。

写这字的人叫田秋,明代思南府水德司人,读书人称他为西麓先生。德江县城中心区建有一公园,以县人民政府的名义立了一块石碑,介绍了他的生平,还建有以他名号“西麓”命名的九层楼高的西麓阁。思南县建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学校“田秋小学”。

嘉靖三年(1524)正月,春风依依,已荣任福建延平推官的田秋,带着一份荣光,走上回乡之路。当那叶小舟行至乌江潮砥,只听得恶风横江,卷浪万丈,前方险滩不能再行,必须下船“盘”滩。但见江中,巍然耸立着一鹭鸶巨石,面平如砥,大浪与巨石相撞,卷起层层白浪。滔滔江水,翻卷起一轮又一轮的波澜,震荡着这个才俊的心扉,让他不禁感叹进京求学的激情岁月。“(黔地)之士,望王门于万里,扼腕叹息欲言而不能言者亦多。”激浪如练,“黔中大地,谁主沉浮?谁又敢当中流砥柱?”田秋整了整衣袖,招呼同伴,提笔挥墨,一气呵成,写下“黔中砥柱”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。又不忘落款写道:甲申岁孟春月吉旦,西麓田秋题。

或许,他的提笔只是一个历史契合。但,嵌进鹭鸶石上的四个大字,像身着雄装、挺剑而起的英雄,中流击水,风霜无惧,傲然耸立。

他,似乎找到了当年涉滩历险时的答案。激情又一次涌上心头:因为那篇喊出千千万万黔地孩儿心声的“疏”。而办考场、开学宫,人才辈出,直追中原,让他激动不已,便又一次拿出临行时家乡父老赠送的羊毫,像一个点兵征战的将军,卷起战袍,爽朗一笑,铺开宣纸,写下这首著名的《椅子山》:“中天积翠郡城东,棨戟森严卫学宫。绝顶浮屠谁与建,人文从此更豪雄。”

他,以书生报国的方式,把“黔中砥柱”这一词语,留存在中华文化史上。

他,将一条江水的灵光,用苍劲的四个大字,镌刻在五百年的时光里,与千古韶华相依。

作为贵州的母亲河——乌江,古称黔江,是长江上游南岸最大的支流,也是贵州最重要的水上通道。明朝贵州巡抚郭子璋,在《题征路苗善后疏》中谈到,食盐在四川数处购买后运入贵州,其中一半通过乌江而入,乌江回馈的则是桐油、生漆、药材等土特产。

但由于历经多次重大自然灾害,山体滑坡,乌江河道变形,多处阻塞,河床因此变窄,暗石密布,水流湍急,船毁人亡的悲剧时有发生;或形成高滩峡谷,上下船只不能直接通行。如,从思南到涪陵的348公里中,大小险滩100多处,其中,号称乌江“滩王”的潮砥、新滩、龚滩皆为“断航滩”,三滩不能直接舟楫,只能搬货易船“盘滩”而行。“又五里至潮底,险滩也。滩上束以石峡,水力甚遒,至滩头巨石壁立,高可丈许。”《安化县志(稿)校注说明》里,对这里的惊、险进行了描述。作为地方志书,书中还采用蒙太奇的手法,用“怒流建瓴而下,跳珠喷沫,白波若山;潴为巨潭,深且无际”来彰显此情此景。“舟行未至,遥闻轰轰雷鸣,商人易舟而上下焉。”出入黔地货物,犹如盲肠阻梗,而致官民两贫。

从小看着乌江潮起潮落、船帆飞舞的田秋,深深地懂得乌江的秉性。乌江一日不治,沿岸水患、旱患一日难绝,川盐入黔、振兴黔地经济一日也难以实现。他画了一张图,图中将川盐运到思南,由水路分售到石阡府等地,由陆路分售铜仁、镇远等地,沿岸的粮食、桐油、木油、生漆等也相应运出,经过这儿的大船小船,前后喊声相接,百货转输,人来船往,商贾辐辏。乌江成为与外省物资交换的运输要道。

他在山与水的秋波里对接着。机会终于到了,那是嘉靖十八年(1539)十月。田秋调任四川按察史,上任不久就赴两省航道考察,协调两地台使,上奏“疏浚乌江航道”,陈说乌江河流阻塞,盐利难以入黔,百姓没有生活来路,朝廷也无税收之利;陈说“乌江不治,沿岸旱涝难保”,社会秩序更加难以维护,更谈不上安居乐业、民族振兴了。上奏还分析道,如果能从速整治乌江,打通断头航道,就能加快两岸的物流,缩短运输周期,加大运输量,大幅度降低成本。上疏得到了朝廷肯定,着令“凿瓮疏流”,对进入此地交易者,“传檄谕商、货盐入贵者赏”。

乌江航道得到了疏浚,两广的日用商品也源源不断地进入黔地。潮砥,昔日的一个“盘滩”码头,成了一个大集市,有了“乌江物流贸易中心”之称。直至今天,仍依稀可见当年繁华集市的面貌。

站在这里,透过那些轮廓,可以看到千年古镇热火朝天的景象。清风徐来,竹影婆娑,乌江浩荡,帆影点点,汇聚着南北货运。它有渊渟岳峙,马咽车阗,水驿相连,闹市相接;也有朝歌夜弦,人流熙熙,迎送着南来北往。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、游历街景的豪门乡绅、飘出悠扬丝竹声的酒楼……无不言说着古镇的繁华与富足。

300年后,清代史学家萧琯在编修《思南府续志》时,情不自禁地写道:“商之由陕,由江至者。边引蜀盐,陕人主之。棉花布匹,江人主之。其盐自蜀五洞桥盐井运涪入黔,两易舟以达思南,分道散售。石阡、铜仁、镇远各府皆引地也。计岁销盐十数百万斤。”

田秋,再一次亮相乌江。用一篇《疏浚乌江航道》,写给了乌江,写给了潮砥那块鹭鸶石。

矿业,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。它,对社会经济的发展,具有较强的依赖性,明代也不例外。“驰用银之禁,朝野率皆用银,其小者乃用钱”,在明英宗当政后,曾明令“厉禁民间私采”,矿业由官府垄断经营。明世宗朱厚熜即位后,同样使出浑身力气整治矿业,矿禁也堪称严明。嘉靖十五年(1536)七月,武定侯郭勋“陈言三事”,向朝廷请疏“设矿课以助工费”。提出利用军队赴山东、河南、顺天等处采矿,用采矿之利资助军队。

开矿,是一个技术活,必须要进行实地考察,“地之孰厚孰薄,矿之或衰或旺”。这种事,绝不能闭门造车,纸上谈兵。武定侯郭勋想当然地动用军队,随意开采矿业,遭到田秋等人的坚决反对。作为户科都给事中的田秋,下沉到一线,认真调查,发现郭勋提出的采矿之地“矿脉微细”,动用军队采矿则更“徒伤财害民”,于是,走上前台,厉声说:“顺天等处所进矿砂,工部令人试之,十不及一。课额不足,其势不得不科之于民。”疾呼,如果这样无视自然,乱采滥伐,不仅无益于县官,更是不得民心。

想不到,对采矿似乎“成竹在胸”的郭勋,“吃秤砣铁了心”,一次又一次提出上疏,回驳田秋,说什么“采矿无损于民,有益于国”。还将收益分成都给列了出来:“蓟州西有瀑水矿洞,居人尝窃发之,获利无数。请遣司礼监谨厚内臣及锦衣卫千户各一员,奉敕往督。佥家业殷实者为矿甲,熟知矿脉者为矿夫。所获矿银以十分为率,三分为官课,五分充雇办费,二分归之甲夫人等,用酬其劳。则彼此皆毕力于矿,而所获自倍矣。”

郭勋陈言开矿得允后,户部、内臣及锦衣卫官员被陆续地派出开矿了,各地也纷纷效仿。面对朝廷的麻木不仁,田秋痛心疾首,他要“我以我血荐轩辕”,守护绿水青山,捍卫国家利益。在上疏里,他不止一次地写道:无视自然,随意开采矿业,是“为国敛怨”,必当“请罢其役”。

郭勋逼宫式的方法,就连一向做好人的都给事中朱隆禧也看不下去了。他在谏书上写道:“皇上登极,诏革内臣,中外臣民一时称快。勋徒因取矿一事,而欲并复镇守。诚恐黩货殃民,天下汹汹,臣等不能计其所终也。”

户部覆顺天抚按官,也站出来力挺田秋:“永平府汉儿庄矿山,利源微薄,而费县官甚钜。请封闭其地,并力于蓟州瀑水谷采取。”

但是,天下,是朱家的天下;勋贵,是他皇帝老爷的兄弟,哪个胳膊能扭得过大腿?皇帝听信了谗言,哪里能听得进田秋他们的上谏?大笔一挥:“(各镇守内臣)着云贵、两广、四川、福建、湖广、江西、浙江、大同每用一人,内监慎选以充,不得作威生事。”(见《明世宗实录》)就这样,开矿大军随着那支朱笔落处,浩浩荡荡地开向四面八方。

事实胜于雄辩。由于开采技术的不成熟,采矿入不敷出,又动用大量军队、技术人员、官员,与地方百姓争利,激化地方矛盾,朝廷采矿搞得怨声载道,民不聊生。

嘉靖十五年(1536)七月,武定侯郭勋陈言大力开矿后,朝廷所进金银入不敷出。据工部尚书数据,“山东、河南、蓟州矿银解部者且二万余。”朝廷谕工部令以节慎库所贮矿银进用,尚书反映为“矿银六万二千三十余两已送大工支用,存者无几”。

嘉靖二十五年(1546)七月,朝廷曾差官开采北方某地矿硐,整整11年时间,“委用官四十余员,防守兵一千一百八十名。每名廪食并合用器具、铅炭,总计费银三万余。往来夫马之劳,供应之扰,又数千计。及考矿之所出才有二万八千五百有奇,所得不足以偿所费。”

乌江,让田秋变得更加刚烈。田秋,在潮砥滩头的那块鹭鸶石上写下的“黔中砥柱”,不就是两千里乌江洋洋洒洒的自信吗?

乌江,因为有了这四个大字,由此生动起来。作为一个代名词,潮砥由此变得气贯长虹起来,变得壮阔无比起来。

乌江在说,乌江的子民在说,“黔中砥柱”,是田秋的魂,是田秋的根。

 

作者简介:林汉筠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东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二级作家,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,贵州工程职业学院客座教授。作品散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北京文学》《人民日报》《文艺报》等,出版文化散文《百年听风》《喊魂》《岭南读碑记》等专著多部。部分作品被推介到牙买加、新西兰、法国等国家和地区,作品曾入选中、高考模拟试题和校本教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