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煜:温柔乡还是帝王冢

来源:中国矿业报 作者:武海炜 发布时间:2024-11-12

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”,当年读到这句,真是惊为天人之作。李煜信手拈来的词句,美得如此直白,没有一丝斟酌酝酿的痕迹。

叶嘉莹先生说,词分两种,有感发的和无感发的。李煜的词,即有感发,他写词是带着真挚感情的,是喷涌而出的,不琢磨堆砌,也不无病呻吟。

 

前半生

很多人喜欢把李煜的一生一分为二,前半生是纨绔浮夸的君主,后半世是失去自由的亡国奴。也确实,品评词人作品,很难脱离他的生存环境。词人生活的背景色,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他作品的主基调。

李煜的前半生,是纵欢享乐的。从他前期作品中,处处可见宫廷极致奢靡的场景和无限纵乐的生活。比如:

《玉楼春·晚妆初了明肌雪》

晚妆初了明肌雪,春殿嫔娥鱼贯列。

笙箫吹断水云间,重按霓裳歌遍彻。

临春谁更飘香屑?醉拍阑干情味切。

归时休放烛光红,待踏马蹄清夜月。

这首词奢靡至极:晚宴开始了,嫔妃宫女们一个个浓妆艳抹,肌肤似雪,鱼贯而出。晚宴上歌舞升平,大家饮酒作乐,吹拉弹唱,一遍又一遍, 一杯又一杯,喝到酩酊大醉还不尽兴。待到曲终人散时,踏月醉归的马蹄 声打破了月夜的冷清。一首小词,写尽了李煜做皇帝时夜夜声色犬马的生活。

他同样风格的词作,还有:

《浣溪沙·红日已高三丈透》

红日已高三丈透,金炉次第添香兽。红锦地衣随步皱。

佳人舞点金钗溜,酒恶时拈花蕊嗅。别殿遥闻箫鼓奏。

这首词描述的奢靡景象更胜一筹:已日上三竿了,歌舞筵席还没结束,炉子里燃烧的香料已重新加上。跳舞的美女步履轻盈,拈花细嗅的身姿绰约迷人。

另外,还有描写感情的词作:

《菩萨蛮·花明月暗笼轻雾》

花明月暗笼轻雾,今宵好向郎边去。刬袜步香阶,手提金缕鞋。

画堂南畔见,一晌偎人颤。奴为出来难,教君恣意怜。

情诗最难写。这原本是一首描写男女约会的小词,结果李煜妙笔生花,把女子月下相会如意郎君时的紧张、激动和两人互相爱怜的场景写得淋漓尽致。

王国维说,客观之诗人,不可不多阅世。阅世愈深,则材料愈丰富、愈变化,《水浒》《红楼梦》之作者是也。主观之诗人,不必多阅世。阅世愈浅,则性情愈真,李后主是也。为帝时的李煜生活于深宫之中,未经社会毒打,怀揣一颗赤子之心,以他敏锐纯真的心去感受万事万物,用真纯的内心和直观的感受去作词,他是敏感而鲜活的。

他词作中的奢靡,丝毫未能玷污词作本身的敏锐和秀丽,也不能掩盖李煜喷涌而出的才气。比如,形容妆后女子明艳的形象,李煜说是“晚妆初了明肌雪”,这句写得贴切到位而不低俗。然而,到了其他词人口中,就可能变成了“胸前如雪脸如莲”,自是高下立见。

用锐感之心作词的李后主,前半生活得很真切。


后半世

“诗,穷而后工。”后人普遍认为,李煜在亡国后的词作,才是奠定他不朽地位的关键。王国维说,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,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。”这个评价应该也是就他后半生作品而言的。

在李煜之前,《花间集》很多作品多是民间传唱的小曲,花前月下,靡靡之音,李煜开辟了词抒胸臆的先河。

比如本文开篇提到的一首:

《相见欢·林花谢了春红》

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

胭脂泪,相留醉,几时重。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
这首小词,其间不假思索,可谓所见即所得,所想即所得。“林花谢了春红”,是他看到的,就是满林鲜花凋零的目中之景。“太匆匆”是看到花落飘零后内心的直觉感受,亦是喷涌而出、没有思索的。“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”,是由花及人,是对生命无常的感叹,与辛弃疾那句“可惜流年,忧愁风雨,树犹如此”异曲同工。下阕“胭脂泪,相留醉,几时重。自是

人生长恨水长东。”由景及人,想到“什么时候能再见胭脂这样红的花朵呢”?后又延伸到“人生绵长的离愁别恨如春水东流一般难以阻断”的人间悲剧。

王国维评价李煜的词,称之“以血书者”。他又引用了尼采的话,对李煜给予了极高的认可。他说,李煜有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。他还拿宋徽宗赵佶被俘后一首《燕山亭》,跟李煜词作了对比:

《燕山亭·北行见杏花》

裁剪冰绡,轻叠数重,淡著胭脂匀注。新样靓妆,艳溢香融,羞杀蕊

珠宫女。易得凋零,更多少无情风雨。愁苦。问院落凄凉,几番春暮。

凭寄离恨重重,这双燕,何曾会人言语。天遥地远,万水千山,知他

故宫何处。怎不思量,除梦里有时曾去。无据。和梦也新来不做。

宋徽宗也是一位极富才华的君主,在画作、诗词等多方面成就卓著。但他的词与李煜的词比起来,还是相差甚远。明显感觉,宋徽宗是用思索安排来写作的,“裁剪冰绡,轻叠数重”,处处充满了修饰和思索的痕迹,而且通篇充斥着自己内心的悲苦,“凭寄离恨重重,这双燕,何曾会人言语”,明显表达了自身亡国的悲愁之情。李煜的“林花谢了春红”,是从内心喷

出来的句子,是真切的感情涌动,而且呈现出来的是整个人类共同的悲哀。

每个人认识宇宙和人生的方式是不同的。叶嘉莹先生认为,有的人认识世界是外延性的,就是向外一一认知,遇到一事一物,感发一情一伤,他是客观的;而有的人,他是锐感的,不需要向外去认知,就像一颗石头打到了湖心,自然就生发了一波波涟漪,这些涟漪无限延伸,直到无穷大。

李煜就是后者,对于世界,他不需要理性地一事一物去认知。国破家亡的痛楚打在内心,他体会到了人间最深切的悲哀,自然就生发出无限的感慨。这种感慨境界之大,亦可以升华到无穷。这也就解释了王国维为何对李煜评价如此之高,称他有“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”之意。

另有一首传唱颇广的《虞美人》,其中展现的无限境界亦然:

《虞美人·春花秋月何时了》

春花秋月何时了?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
其实,人总会长大,错过遗憾都是难免。而难得的是,无论何种遭遇,真挚和感性的内心都不曾动摇。

 

无论悲喜

李煜的词作,虽然前后期风格差异较大,但其实所有作品里真纯至善 的精神内核是统一的。不管是当皇帝还是沦为阶下囚,李煜始终都以一颗真挚感发的赤子之心在创作。而他这个人,也是很执着地坚守着自己至纯至真、毫不掩饰的性格。

这种性格其实是有漏洞的。他是一个容易极端沉醉的人,不管是享乐还是悲哀,他都喜欢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,都喜欢一条道走到黑。作为一个社会人,这是注定要走向毁灭的。社会人是不能没有反省,不能没有节制的。

在他被俘虏入宋之后,他依然唱着“雕栏玉砌应犹在”,依然喊着“无限江山,别时容易见时难”,甚至当宋朝君主派人来了解情况时,他还在谈论自己当初错杀忠臣的悔恨。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”,最终李煜死于一杯毒酒,而他宠爱至极的小周后,也随他而去。据说,他出生和去世的日子,都是七夕,冥冥中注定了他是一个多情种。

很多悲剧,是历史的悲剧。倘若李煜不写诗,可能南唐还是要亡,埋葬他的只有帝王冢。而他无论一生犯了多少错误,他至少做到了终其一生全身心投入,做到了始终说自己的话。他写的那些如“耶稣、基督担荷人间罪恶”一般的词作,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可以抚慰悲伤灵魂的温柔乡。

世界上很多事,就像李煜这个人一样,有人贬低他是亡国奴,有人称赞他是多情种,是非好坏,黑白对错,不过是评价标准和道德底线存在差异而已。很多用伦理解释不了的东西,就姑且留给艺术;很多理性控制不了的东西,那就留给人性。

叶嘉莹先生说,我们有的人活过一生,既没有好好地体会过快乐,也没有好好地体验过悲哀,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以全部的心灵感情投注于某一件事,这是人生的遗憾。

无论悲喜,只要认真地投注过,人生就值得。


作者简介:武海炜,现任职于中国矿业报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