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春的等候,总是迫不及待,却又事与愿违。立春过了,惊蛰走了,春分到了,风软起来,水软起来,空气软起来,地皮软起来,万物开始柔软,唯独不见草木泛绿。这终究是沮丧的事,虽然明白,家乡的草木,睡意太酣,每年醒来,总临近谷雨,但对草木萌发的心结,像是用整个冬季埋没的根芽,总想早日破土。
眼前草未绿,那附近呢?可以去个绿草似毯、溪流如练、草木最繁茂之地,比如说太子山麓八松乡的草长沟,那里的草铺了整条沟、整面坡,也许绿了。驱车一小时,进沟。高原草甸,一片慵懒灰黄之色,仍是冬日景象,只融了草皮上的积雪。遍地是草,呈僵枯之态,全无绿意,更无一丝柔软。僵枯是躯体,柔软才是生命。草的生命,在草的聚集之地,真的没有醒来。草没有醒来,但大地回春,乡亲们已经开始种瓜点豆。往郊外走,几乎每一块土地上,都有人在弯腰耕作。铺了地膜,玉米点种,等出苗了,探头出膜时,春天才会真正来临。
应该是秦岭的缘故,阻碍了春的步履。心念一转,忽就生了冲动,身居秦岭以北,对秦岭以南总是心怀梦想。据说陕西汉中,已是草绿花香,油菜花尽情绽放。草木柔软,才是春的最佳表现方式。岭南岭北,气象各异,值得赴游。出发的时候,飘起了小雨,走着走着,又夹杂了雪丝,洋洋洒洒,将冬的挣扎和欲望,呈现得淋漓尽致。过陇南,翻秦岭,雪丝渐无,雨也渐渐歇了。在勉县,空气中弥漫着温软气息,连吃过的第一餐百岁鱼,也糯软爽口,似乎浸满了春的温润。街边树木葱郁,石楠、樟、银荆撑起巨大的绿伞,南欧紫荆、西府海棠,繁花似锦,远方的春天,早得惹人羡慕。红花檵木倒是首次见到,丝条状的红花,布满全身,却艳而不俗。当然了,油菜花才是汉中此刻的主色调。在元墩龙湾,要登高俯瞰。在唐家湾,在洋县龙泉村,要极目远眺。在夭庄天梯,要望高走远,一弯一景。不同的地方,不同的赏花姿态,相同的是漫山遍野黄澄澄的油菜花,分布在每座村落、各个沟坎,花香飘逸,花枝摇曳。农庄田园与油菜花海的无缝结合,是汉中给予我最深刻的印象。这样的春天,清雅瑰丽,无限美好,因为所有的草木摆脱了干枯,焕发出的新姿,都是柔软的,都是娇嫩的,都是生命的一岁一荣。
好在只需要一阵风、几场雨,或几缕阳光的照耀,秦岭以北的春天,紧跟着会来。老院子忽然有了一抹绿,起初只是探出浅浅的芽,未及细究,已绿油油一片。这是韭菜,历经了一冬休养,如今迎着春雨,悄然生长。等春韭一拃长,就可包饺子喽。母亲显得很兴奋,这是她去年秋季种的,长了割,割了再长,已经好多茬。劳动的快乐,父母体验最深,他们将四分多地的老院落,栽花种菜,拾掇得不亦乐乎。院子西侧,父亲早年移来几株毛竹,经年累月,倒也育出一丛来。如果再繁育,会影响采光,便不想竹子再有新生。准备砍掉几株幼枝时,忽然发现了春笋。刚探出笋芽,尖尖的,憨憨的。几铁锨踩下去,地下原来藏有好多株,一株一株出土,洗净剥开,柔软的春笋,和春韭一样,被摆上了餐桌。
上了餐桌的,还有苜蓿、香椿、槐花和各样野菜。苜蓿和春韭一样,早早就破了土。家乡人将摘苜蓿称为“掐”,特别形象。苜蓿贴着地面,随处可见,软软的叶子,要一朵一朵掐。春刚到,如果碰见地里有蹲着的人,十有八九是在掐苜蓿。十多年前,单位门前有块空地,不知咋就长出苜蓿来。临到下班,便有同事或附近居民,蹲在地里掐。单位门卫王师傅,当过民办教师,见我很少掐,便隔三岔五地,掐来一塑料袋苜蓿给我。两年前王师傅脑梗,口不能言,每年春节去慰问,他见了我,总要老远伸出手来,眼里闪着光,脸上露着笑,嘴里呜呜有声,该是叫我的名字。香椿要买路边的,常有老人挎个篮,里边装着扎成小捆的香椿,摆在街边卖。一小捆三元五元,倒也不贵。只是我常担心,老人是如何从树上摘下来的。记得岳父老院子未拆迁时,墙外就有一棵香椿树,两三年的树龄,不高,踮起脚尖就可摘到树尖的香椿芽。每到春天,能尝到几顿香椿炒鸡蛋、凉拌香椿,鲜嫩得很。刺槐倒是多,村里、路边、山上,都有。父亲前几年晨练,每天登上城郊东山,山上有多棵刺槐,捡好摘的树,捋一些槐花回来,蒸炒或拌馅,唇齿清香。树木发芽开花时,将自己的柔软发挥到了极致。
迎春花早就醒了,连翘同时醒了,相似的模样,同样娇柔弱小的身姿,却又有着同样不惧严寒的品性。玉兰也在早春,匆匆开了。新修的一条步行街上,栽了多棵玉兰树。花瓣或洁白无瑕,或似粉蝶起舞,丝绸锦缎一般,柔若无骨,高洁清雅。对于玉兰,我总觉可惜,因为它在盛开之际,时常碰上倒春寒。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,一股呼啸而至的凌厉沙尘,将高挂枝头的玉兰花,击打得遍体鳞伤,甚至粉身碎骨。几乎每年都一样,避不开,躲不掉,玉兰由此成了我心目中的斗士。和玉兰命运相仿的,还有早开的梨花,雨雪的回马一枪,让多少柔软的花瓣凋零,果实夭折。这是盛开的代价,也是必经的路途,也许它们历经数载,早已习惯了。
等到柳树发了芽,春天算是大踏步地来了。榆叶梅不见叶子,花蕊倒先突了出来,鼓鼓的,红红的,像要喷出的一团火,不管不顾马上绽放的模样。也就一两天不见,榆叶梅一树花开,艳冠群芳。至此,几乎所有春天盛开的植物,都在跃跃欲试。近年来,市区多了许多外来树种,很多叫不出名来,像元宝槭,以前似乎从没见过,它们开着黄色的小花,特娇羞。一树一花,逢春萌发的模样,几乎都差不多,柔软妩媚,又无所畏惧。我越来越觉得,身边这些普普通通的草木,原来是用自己最柔软的生命时段,孤傲地撑起了一季轮回,一世风雅,也给世间的冷漠和生硬,带来热诚和慰藉。这于我们而言,是最大的幸事。
作者简介:张立新,甘肃临洮人。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《青海湖》《太湖》《读者》《散文选刊》《中国自然资源报》等报刊,出版散文集《灯火可亲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