粗野的构树

来源:中国矿业报 作者:宋宏建 发布时间:2015-02-02

节假日,一个人的我,徜徉在故乡的旷野。

灼热、灿亮的阳光之下,巨龙一般横亘中原的邙山,似乎被晒蔫了,奄奄一息地趴着一动不动。我在蜿蜒起伏的龙脊上踽踽独行,我在片片昏黄的龙鳞上寻找灵感。因天太热,沿着一段丘陵的阴影,七扭八拐进入一道沟壑。哇!干燥乏味的视野立马生动起来。

一汪葳蕤的绿潭,参参差差,呈狗吞月亮的形状,突然就从黄土里冒出,嘟嘟漫溢出来。放眼望去,浓深里如泼墨残荷,一池半塘;浅淡处似草甸初青,碧云凝滞。靠前细视,则见层层叠叠的绿潭里,或褐色或灰色或灰褐色横七竖八、杈杈桠桠的树干,古罗马斗牛场上的斗士一般,从干裂的土墙上,从皴皱的礓石缝,从丛生的荆棘里,奋勇崛起,嚣张跋扈、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。再看那些枝叶,细毛丛生,螺旋状排列的卵叶边缘布满锯齿,一列列,一排排,宛如杀气腾腾的螳螂军阵,谁敢碰它,立马就张牙舞爪与你厮拼。只有在那春始草尖的团团乳绿里,偶尔会点缀几许温柔和浪漫——一条一条粗壮的花序,仿佛毛茸茸嫩黄的柔荑,一串串挂满枝头,在湖泊上荡漾。再有的就是球形的花朵,棍棒状苞片,细管状花柱,卵圆形子房,紫红色、橘红色、姜黄色的枣子一样鲜亮诱人。然而一旦它那没人欣赏的靓丽一逝,便如随地拉屎的老鸹,噼里啪啦,把粪便恣意抛洒,咂落一地残红,脏兮兮的目不忍睹……

这就是中原大地上极常见的构树。好在它还有一个十分妙曼的学名——Broussonetia papyrifera和别名——褚桃。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构树的性格,我以为最合适的就是两个字——粗野。

说它粗野,是因为在豫西的北邙山上,它没有白杨那身伟岸挺拔的躯干,也没有绿柳那身婀娜多彩的风姿,更不像满地耐旱的泡桐与柿子树,春夏里吹响一片紫色的梦想和荫凉,秋冬间点亮一屋火红的灯笼和温暖。还有的,就是它那旺盛、饱满的生命力,坚韧、强大的萌芽力,张扬、疯狂的分蘖力,别说那些娇贵高傲的落叶乔,就是漫山的灌木丛,也无法与之媲美和抗衡。它就像一群群没人疼、没人爱的流浪儿,不管是抛落瘠薄的荒野,撂进狭窄的石缝,还是随便折断一枝,胡乱插在沟沟坎坎,只要闻见土腥味儿,便打个滚儿翻身跃起,令人猝不及防地拱出一茎绿色。纵然皮肤粗糙,一点也不细腻和秀气,但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,便向世界宣示着唯我独尊的精神和霸气。

然而,就是这种蛮横、粗野的构树,却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无限的甜蜜和回味。构树穗,洗净沥水,拌了杂面再上笼蒸熟,出锅后用蒜汁或辣椒水一调,即成了神仙都流哈喇子的人间佳肴。毛构头,也就是构树夏天开放的雌花(雄花指上面所说像柔荑样的花序),活像一枚枚迎风摇曳的红绒球,球上有一根根甜蜜的细花管,管顶有一粒粒脆冽的构树籽,都是前肚皮贴后脊梁骨的我等之最爱。所以每到构树抽穗或开花的季节,也是青皮娃们爬高上树、欢呼雀跃的时光。末了是那些涩硬寡味的构树叶,除了作为喂食家畜的饲料之外,也常陪伴在我“红薯汤,红薯馍,离了红薯不能活”的儿时光阴里。再者小儿时的我只要一拉肚子,母亲就会煮些构树嫩叶,撒点盐巴或掺进饭里,逼着我脖子一哽一哽地吞咽下去。

年复一年,春风吹绿了北邙沟沟壑壑的构树,夏阳点燃了故乡灿灿烂烂的构花。在我构树一般生长的童年里,我一直把构树当做植物中繁殖性、适应性、抗逆性最强的野孩子。却不知道它还有其他什么用途,比如粗粝的韧皮纤维是造纸的高级原料,不入眼的树根、树子都是补肾、利尿、强筋骨的廉价良药,就连树干流出的汁液,也能治水肿癣疾,消解蛇虫蜂蝎、狗咬的毒素和疼痛。然而在如今,对此星星之火便可燎原的构树,不管它是偶尔嫁进城市或者移植到乡村,或者依然野生于荒野与沟坎,也再没人会对这类粗野的物种正目注视,更别说高看一眼。

时光已逝永不回/往事只能回味

忆童年时竹马青梅/两小无猜日夜相随

春风又吹红了花蕊/你已经也添了新岁

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/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

……

每每听到韩宝仪这一往情深的甜美歌喉,故乡的风物便若习习惠风,在我心头最柔软的那一片田野上掠过。曾几何时,掬着一把捂出汗水的构树穗,捧着一把鲜艳欲滴的毛构头,灰头土脸的我,笑嘻嘻地站在一个乡下小丫头面前……

哦,久违了,故乡粗野的构树!久违了,我那构树般的童年!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