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京工作生活了那么多年,习惯了享受孤独爬格子,习惯了和自己心灵对话,很少涉足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。八月下旬,北京丰台区作协打来了一个电话,“明天参加《你好丰台》宛平城的采风活动”。
我的神经末梢瞬间被撩拨起来,波光粼粼的永定河,馨香弥漫的800年花卉文化,“先有莲花池,后有北京城”的悠久传说,“燕京八景”之一的“卢沟晓月”,加上北京地区最为完整的宛平古城……一个个浸润着民族魂魄和骨骼的历史地标、一幅幅镌刻着丰台品牌和个性的全息镜像,架构起丰台独有的人文意蕴与审美价值,释放出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和强劲生命力。
然而,让我最为向往的,还是多次参观却因事没能成行的宛平古城。血雨腥风的卢沟桥,弹痕累累的古城墙,鲜血染红的永定河……像一条条穿越时空的飘带,不停地曳动着我的心扉。丰台,因“卢沟晓月”的绝美风景闻名遐迩,更因“七七”事变而永载史册!
次日一大早,吸纳着沁肺的清香,我匆匆地赶到了宛平城东门,历史的厚重和现代的气息顿时凝聚在咫尺之间。较之城门下的如织游人和城内的车水马龙,青灰色的城墙,朱红的城楼墙体,高耸的门楼,一切都显得那么古朴而肃穆;蜿蜒起伏的城墙尽管没有长城那么雄伟壮观,却有着皇城根的各种气势,犹如一位雄踞天空的历史巨人,伸出长长的手臂,将小城的新潮与古旧,摩登与古典,喧嚣的现代与沧桑的历史,一起揽在它宽厚的胸怀里。
大凡名城盛迹,无不累积着深厚的文化底蕴,宛平古城亦然。卢沟桥东的宛平城,建于明末崇祯十年(1637年)。《日下旧闻考》曾记载:“卢沟畿辅咽喉,宜设兵防守,又需筑城以卫兵。”“局制虽小,而崇墉百雉,俨若雄关”。全城东西长640米,南北宽320米,总面积20.8万平方米,原名拱北城,1928年12月1日,宛平县署正式由京城内鼓楼附近迁到卢沟桥原拱极城,此地始称“宛平城”。
星换斗移,沧海桑田,神秘的宛平城究竟发生过多少壮怀激烈、跌宕起伏的故事?目睹过多少荣辱兴废?评点过多少历史变迁?
我沿着东城门向北的墙根踯躅前行,耳畔犹闻金戈铁马的嘶鸣声,皇城巡礼前呼后拥的吆喝声。然而,古城墙上密密麻麻深浅各异的弹孔,让我兀地想起毛泽东《菩萨蛮·大柏地》的词句:“当年鏖战急,弹洞前村壁。装点此关山,今朝更好看。”
假如用今天的审美眼光来看,当年的弹痕无疑成了一道红色风景。但我左看右看,总感觉那一个个弹孔都像是一只只深邃的“眼睛”,不停地射出幽幽的光,不知是在默默咀嚼着悲壮悲怆的往事,还是在逼视着庸俗、市侩、委琐的社会现实。
这是78年前的“七七”,给中华民族留下的刻骨铭心的永恒记忆。
流火的夏夜。侵华日军的凄厉枪声,惊醒了沉睡的宛平城,惊醒了中国人的梦,激起了中华民族保家卫国的激情。
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,冲啊!大刀向鬼子们砍去!杀!”
中国守军132师师长赵登禹身先士卒,带领着29军的将士们冲入敌阵,直到打尽了最后一颗子弹,他们挥舞着大刀砍向蜂涌入城的日敌。
那是怎样的一场激战?敌我力量的悬殊,军械武器的落后,20余天的守城战,29军将士伤亡惨重,副军长佟麟阁、师长赵登禹同一天壮烈殉国。
“不愿做奴隶”的佟麟阁、赵登禹和他们的将士们,以鲜活的生命捍卫了祖国的尊严,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永定河。
宛平城的历史太沉重了,每一页的翻动都会掠起一片腥风血雨,每一页都会惊起一群悲情的魂灵。我的目光在东城墙上一处近30平方米的漏斗形豁口定格,眼前顿时幻化出日军攻城的弥漫硝烟,耳畔仿佛响起了隆隆炮声,大地在震颤,苍天在哭泣。虽然我不知道守城士兵的名字,也没看到他们的容颜,但我知道民族英雄已将一腔热血渗入城砖、将周身骨肉填进弹坑、将崇高灵魂化作了冲锋号角,在日军密集的榴弹炮火光中化作了永生……
伫立在高高的古城墙下,我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前不可追、后不可退的怅惘之情:建筑是凝固的乐章。建筑的遗迹又是什么呢?是凝固的历史么?如果是,宛平城的这一页为什么会这么惨痛?
墙,围而为城。史载:“鲧筑城以卫君,造郭以居,此城郭之始也。”城墙作为防御设施,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。冷兵器时代,除手中的刀枪剑戟防卫御敌,历代统治者无不将希望寄托于城池屏障,有墙就有城,墙毁则城亡。于是乎,广袤的华夏大地上,由南北到东西,由中原到边陲,无不矗立着一座座高大厚重的城墙。
历史往往会留下极具讽刺意味的幽默。西安的古城墙,没有挡住刘邦、项羽的剑戟;北宋的汴梁城,没有挡住来自白山黑水的金人入侵;“石头城”的南京皇城,在太平天国焚起的烈焰中化为灰烬;就是那名扬四海的长城,又何曾抵挡过异族铁骑的践踏?
而由两重厚墙构成的宛平古城,“城墙四周外侧有垛口、望孔,下有射眼,每垛口都有盖板”,可攻又可守。然而,李自成策马进京不到300年,倭寇就用我们祖先发明的火药轰开了城门。这万民血汗与智慧筑就的城墙,缘何不堪一击?
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我们过去常常习惯于以“近代中国积贫积弱”的阿Q说辞,遮掩我们的一次次失败。事实却是,无论八国联军入侵还是甲午海战之时,中国一直是世界经济大国,我们为什么总是挨打?抗日战争爆发前的1936年,中国GDP约为日本的2倍,为什么会被弹丸小国铁蹄践踏蹂躏?我们总说“落后就要挨打”,那么我们究竟“落后”在哪里?
……
我来到凹凸不平的石板街上,血腥的味道在我的感觉中乱窜,纷飞的弹雨连天的炮火,曾在这里留下了永恒的创伤惨烈的记忆,“七七事变”拉开了中国人民对抗外族侵略战争的伟大序幕,这里又牺牲了多少民族精英?我轻轻地放缓了脚步,唯恐一不小心会踩疼一个炎黄子孙沉睡已久的灵魂。
举目四顾整洁异常的明清一条街,古老与现实融会互通,那些参照史料在原址修建的县衙、兵营、驿站、义隆寺和老式店铺,排列在街道两旁,“宛平驛站”的牌匾下,是“中国邮政”的中英文字牌;古色古香的大门里,是居委会办公室;肃穆、庄严的“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”矗立在青石铺就的广场上;高檐挑瓦的门楣下,电子时钟闪烁着串串字符。现代气息和厚重的历史,就这样有机完美地融为一体。
我驻足绿荫掩映的四合院门口拍了一张留影,只见小巧精致的凉亭下,几个老人正在拉着胡琴,伴之优雅的京腔京调。几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,正在石板格子上欢快的跳绳,一张张洒满阳光的笑脸,让我抑郁的心顿时晴朗了许多。也许,经历了战争的宛平人,才更加的爱恋这田园风味的游戏?
登上古老的宛平城墙,耳畔掠过阵阵和悦的风声、笑声与歌声,只见西面不远处的卢沟桥上,一部部相机“咔嚓、咔嚓”响个不停,俊男倩女们正以不同的审美情趣和造型留下美的瞬间,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站在狮子前面竖着大拇指高喊:“OK,CHINA!OK,卢沟桥!”
这座“世界上独一无二的”、桥与狮子“共同构成的美丽奇观”,与平汉铁路大桥并行横跨永定河,是北京进出内蒙古高原、南下中原的唯一通道,乃兵家必争之地。望着一张张沐浴着和平阳光的笑脸,我的耳边又突兀响起卢沟桥畔荡魂摄魄的“狮吼”。
那是29军军长宋哲元铁骨铮铮的军令:“卢沟桥即为尔等之坟墓,应与桥共存之,不得后退。”
“一座名桥昭国史,千秋皓月照卢沟”,这座燃起抗战烽火的桥,承载了一段沉重的历史,也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脊梁;鲜血模糊了宛平城,却明亮了中国人的眼睛,从此,淞沪会战、南京保卫战、太原会战、徐州会战、武汉会战、百团大战……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抖落屈辱、困惑与苦涩,终于昂起了“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”的头颅。
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价值标尺。宛平城的昨天、今天或者明天,或许不乏新与旧的交替,是与非的评判,但毋庸置疑,相邻相伴的卢沟桥与宛平城,像双翼一样给中国人的血性奋起插上了坚强的翅膀,桥面上一块块长方形巨石凝固成的海一样波浪,无不忠实的记载着民族的悲壮与沧桑。
历史,不是任人随意打扮的姑娘。中华民族以3500万血肉之躯,3500万生命的燃烧,汇聚成了抗战胜利的辉煌。但日本帝国主义的阴魂至今不散,极力通过各种方式企图为侵略战争翻案。每当我们面对屏幕上那以恶俗笑料和噱头拍摄的抗战神剧,看到裤裆藏雷、手撕鬼子、单手掏心、石头打飞机……的低俗画面,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揪心的疼痛。
“花好月圆时,莫忘卢沟烽火;春华秋实处,犹珍世界和平。”这副楹联告诉我们,忘记过去,就意味着背叛。“娱乐泛化”的狂潮,“历史虚无”的戏说,残酷、惨烈、悲壮的抗日战争,就在我们的导演和所谓大师们手下演绎成一场场胡编乱造的闹剧,历史的真相就在“水煮青蛙”中被悄然遮蔽。如此影视剧熏陶成长的孩子,怎能有正确的历史观、价值观?又怎能正确理解中华民族在抗战中的巨大付出?
夕阳西下,踏上归途,从宛平城墙豁口路过,我没有回头,任凭思绪不停地翻飞——
我知道,抗战的硝烟虽然飘散,历史痕迹和文化印记却无法抹去,当年的勇士依然腾挪坚守着阵地,古城墙上那些警惕的“眼睛”,仍在扫描着军国主义幽灵,向人们发出未来的警示。
我知道,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壁垒,只有“万众一心”构筑的城墙,才是拥抱和平的坚固屏障。唯有心的守护,艺术的桥,古老的城,才会与波光嶙嶙的永定河水、清辉弯弯的卢沟晓月胜景永驻!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