潇湘竹影中的林黛玉

来源:中国矿业报社 发布时间:2018-09-03

清风起处,传来窸窣之声,似有人在浅弹轻唱。循声而去,竹影扶疏,错落有致,轻风弄竹,萧瑟作声,弹出潇湘竹韵。不由人探向那清幽静谧深处,寻那“妙玉听琴”的韵味,那韵味贮藏日久,浓冽沁人,溢出了那个古老的年月,溢出了那部传世巨著,溢满了那座人工天然相谐的竹园……这是笔者在观赏北京大观园内潇湘馆时的感触。

“纷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。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”屈原在《离骚》中,用四句诗精炼地塑造出一个优美的“吾”的形象:既有丰富的内在性格美,又有出众的才华,其出色姣好的外貌就像江离、辟芷、秋兰一样。某种程度上,香花芳草不仅象征着人物的外在美,其品质和人物内在的性格美也是高度契合的。

古人称梅、兰、竹、菊为花中四君子,喻意人品的高尚。“秋风昨夜渡潇湘,触石穿林惯作狂。惟有竹枝浑不怕,挺然相斗一千场。”远非一般意义上的纯生物意义的植物,竹在中华文化中更是被“人格化”的自然意象,积淀着中华民族的情感、观念、思维和理想等深厚的文化意蕴,构成了一种反映中华民族内在精神的文化景观,一种传达与表现审美趣味、人格理想的文化符号。

如果说潇湘馆的千百竿竹、大叶梨、芭蕉,是作者运用拟人化的手法,将黛玉的人格理想、情操品质等传递出来的植物载体,那么清空灵秀的竹子,应是最能体现黛玉本身蕴涵着的丰富文化内涵,反衬出其个性和命运,引起人们“湘泪浅深滋竹色,楚歌重叠怨兰丛”联想的。

“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,里面数楹修舍,有千百竿翠竹遮映。众人都道:好个所在!”在大观园所有的院子里,独是潇湘馆有竹,象征着林黛玉高洁的人品和气质:她是个有骨气、有气节的女子。她飘逸风神,容止秀逸,高洁不屈、傲视独立,品格清贞。正是在潇湘竹影之下,黛玉超尘脱俗、纯真圣洁的形象更加鲜明。

潇湘竹之宝黛爱情

大观园内,黛玉居住的场所是凤尾森森、龙吟细细、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。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。”伴随着修竹、诗书、孤独和泪水,黛玉在这里度过了短暂而幽怨的一生。

竹馆别具匠心,以舜的潇湘二妃娥皇、女英的典故命名。相传当年舜帝南巡,久久不归,娥皇、女英千里寻夫,却得知舜帝已逝,于是泪洒青竹,二人皆投湘江而死。“望仓梧而泣,泣血染竹成斑”,因泪中溶血,血泪相融,一竿竿竹子上便出现了如泪痕如血迹的历历斑点,后人便将这种竿上有斑痕的竹子称为湘妃竹。秋爽斋结海棠诗社,众人称黛玉诗号为潇湘妃子。

郎骑竹马来,绕墙弄青梅。在远离俗世尘嚣的大观园里,春光旖旎时,他们共坐在桃花树下一起读最美的《西厢记》;白雪皑皑时,他为她深夜踏雪而来,或吟诗作对,或煮茶对弈。

“一个是阆苑仙葩,一个是美玉无瑕。若说没奇缘,今生偏又遇着他;若说有奇缘,如何心事终虚化?”宝黛的爱情是全书的精粹所在,曹雪芹以“绛珠偿泪”的神话开篇,无时无刻不在叙述着一个缠绵悱恻的姻缘佳话。然而,“爱情理想”因各种缘故最终破灭,林黛玉泪尽而逝。绛珠“以泪偿灌”的夙愿,注定了泪干后的悲剧命运。而竹,深蕴着离别、凄楚的主题,恰恰是那种无望而悲伤的爱恋的环境隐写。潇湘妃子诗号、千百竿翠竹不仅象征着黛玉的形象和性格,而且映衬着她对爱情的执着与以泪洗面的悲剧命运,令人不禁扼腕慨叹。

潇湘竹之黛玉风华

竹子苍翠欲滴、奇姿出众,象征着出尘潇洒、娟秀俊逸,这与黛玉清新秀丽、高雅孤傲的形象一致。《红楼梦》第三回,黛玉之美诗化写意道:“两弯似蹙非蹙凝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。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。闲静时如娇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。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”捧心而蹙,袅娜风流,曹雪芹笔下尽现黛玉迷离、梦幻、病态、柔弱、动静交融的美丽气质,一出场便给读者留下清秀灵幻的飘逸之感。

“秀玉初成实,堪宜待凤凰。竿竿青欲滴,个个绿生凉。迸砌妨阶水,穿帘碍鼎香。莫摇清碎影,好梦昼初长。”第十八回中元春归省时,宝玉作诗《有凤来仪》,更是写尽了黛玉的美貌。传说中,凤凰以竹实为食。“秀玉初成实,堪宜待凤凰”,意指潇湘馆中的翠竹,可以引来至圣至洁的凤凰,暗喻黛玉秀洁高雅的品性吸引着宝玉的爱慕之情。“竿竿青欲滴,个个绿生凉”,是说黛玉像青翠欲滴的竹竿体态修长纤巧;又像津津生凉的竹叶风尚清丽高雅。“迸砌妨阶水,穿帘碍鼎香。莫摇清碎影,好梦昼初长。”如同并砌的竹能挡庭前阶水,像穿帘的竹能阻止鼎香飘散,给人以宁静舒适、幸福馨香之感。

潇湘竹之黛玉品格

潇湘竹不但取其形美,更重其意美,它具有临风玉立的“神态”,斑斑点点的“泪迹”,岁寒不改的“忠贞”,成为林黛玉的化身和精神依托。黛玉是绛珠仙子临凡,“绛珠”暗指血泪,作者用斑斑血泪的潇湘竹来比喻她,既恰当,又富诗情。

虽有清疏淡雅之美,竹的内在却更深藏一股刚直不阿之气和清雅坚贞的品格。冬傲冰雪,秋斗风霜,这与黛玉孤傲坚贞品格契合。“质本洁来还洁去,强于污淖陷渠沟。”黛玉一生都在追求个体精神的自由。这是一种心灵的美、哲学的美、神韵的美。当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,转赠黛玉。黛玉说:“什么臭男人拿过的!我不要它。”黛玉并不知情鹡鸰香串的来历,只因她眼中心中只有一个宝玉,除了宝玉的物品外,其他人的东西她都不愿接纳。没有功名利禄的羁绊,更掺杂任何外在的因素,黛玉把精神契合当作爱情的唯一标准,这是她的痴情处,也是一种不屑权贵、不屈世俗的豪气。

中国最早的诗歌典籍《诗经》多处见竹子的身影,其意象大多比喻君子的高风亮节,这也是竹意象的主要内涵。《卫风·竹竿》:“籊籊竹竿,以钓于淇。岂不尔思?远莫致之。”诗人以竹喻自己的坚贞品节,无论贫贱富贵风霜雨雪,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祖国和家乡。《卫风·淇奥》:“瞻彼淇奥,绿竹猗猗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瑟兮僴兮,赫兮咺兮。”诗歌以竹子比喻君子的品德有节而高雅。自《诗经》以来,清风瘦骨、超然脱俗的修竹幽篁几乎成了坚贞高洁的君子化身。

郑板桥说得好:“盖竹之体,瘦劲孤高,枝枝傲雪,节节千霄,有似乎君子豪气凌云,不为俗屈。”竹的外形,竹的神韵,无一不与黛玉的形象、性格交融、叠印。从黛玉形象的塑造过程中,可以窥见存在于作者心目中的一种理想人格,那是一种对真善美的追求,对心灵的解放,是未被那个时代的世俗力量所扭曲的自然人格。大观园是曹氏虚拟但却寄托了自己人生理想的一个清净女儿之境,太虚幻境的凡世化身,天地间至情至性、至美至圣的所在,而瘦劲孤高,不为俗屈的林黛玉,也许正是作者倾注了全部心血塑造的人格化了的理想化身,虽然红楼一梦,却也牵肠挂肠,百转千回,无限缅怀。□